太高了,他坐的位置太高了。下面有那么多人看着他,其中有玉无瑕的朋友,甚至还会有那个把他推下水的人想到这,玉无忧打了个寒颤,头发溜进脖颈,冷不丁刺了他一下。他打了个寒颤。
“你很冷?”玉无暇给他倒了杯酒,“喝点,暖暖身子。把头抬起来,别丢了玉家的颜面。”
玉无忧忙挺直背。他看到上座的玉于温坚定地摇摇头,让吕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玉无瑕也看到了。他疑惑道:“爹怎么了?”
下一瞬,庭院里的气氛一下子变了。人们齐刷刷向门口望去,玉于温趋步迎上前。看来有贵客来了。玉无忧想着,转过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来人一身紫袍,长发披散,面带微笑,正是之前救了他的那个男人。玉无忧惊愕地望着他,有一瞬间,他觉得男人似乎也看见了他。
男人微微一笑,彬彬有礼道:“鄙人久居宫中,竟不晓得今日是玉掌院的五十大寿,不知现在祝贺,算不算晚?”
“国师大人客气了。您肯光临寒舍,是在下的荣幸。”
国师?
玉无忧无比震惊。他竟然忘了收回眼神,一直看着父亲将男人引到上座。玉无瑕起身道:“我们过去,让父亲坐这里。”于是他们坐到了国师的下手。玉无忧这时候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刚刚救了自己,又和自己一起喝茶聊天的男人是国师。那个连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
对玉无忧来说,国师太遥不可及,是他只能从街头说书的嘴里听到的那种人物。国师的故事和那些神仙相比毫不逊色。很久以前连国大旱,一道士为皇帝献上祈雨之术,此人就是初任国师。他仙去之后,将毕生所学传给了一个无名道人,这就是第二任国师,再之后,就是现任国师。
连国没有人不知道国师,连母亲的那些客人谈到他时都含着忌惮和敬畏。在他心中,国师就是梧桐观壁画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当第二任国师去世时,尽管他从未见过这位神秘莫测的老人,可他心里还是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以至于他有意无意地忽略有关新任国师的讯息。如今他突然见到这位国师,真有如梦如幻之感。
他心底里把这次偶遇当成一次奇妙的遭遇,没有深究,也不曾设想会再遇到这位尊贵的人物。没想到,半个月后,在灵山,吕相长子举办的春和宴上,他又遇到了国师。
第058章春和宴(一)
连国风俗,每逢三月冰雪消融,百花盛开之际,人们都会携亲友踏春赏花,在权贵间,这更成为一件彰显身份的盛事。谁来做东,谁能赴宴,都有规矩,其中界限,有如天堑。
本来,这种宴会玉无忧是没资格去的,但玉无瑕非要带他去,于是,他就被“破格”提拔到了这群娄京最显赫的公子哥中。尽管玉无瑕热情地介绍他,这些人也会看在他面子上友好地跟他打招呼,可玉无忧面对他们时却止不住地心慌气闷,动作、言语都僵硬得很。他越想表现得正常,身体越不听使唤,最后,他甚至声音都开始发颤了。
这时候玉无瑕终于注意到了弟弟的不对劲,他问他怎么了,玉无忧说有些累,玉无瑕就把他拉到了一从竹林后,那儿有几块大石头,可以坐着歇一歇。他打量着弟弟苍白的脸色,忧虑道:“是因为腿吗?我忘了。赏花还没开始,现在走也太早了”
“我没事,兄长。”玉无忧忙站起身,又被玉无暇按回去。
“你还是歇会吧。”玉无瑕张望道,“这里风景不错,歇歇也好。”
这确实是个僻静清幽的地方。竹子又粗又壮,齐刷刷刺向苍穹,却被自己沉重的身躯在半路压弯了腰,沉甸甸地罩在兄弟俩头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微风拂过,新绿荡漾,沙沙地唱起轻柔的歌。玉无忧的恐慌慢慢退却,他又感激,又羞愧。他望着兄长高大的背影,不禁自惭形秽。
忽然,玉无瑕有点懊丧地说:“我本想让你多结识些人,可我忘了你的腿。虽然现在已经是三月,可毕竟还有些冷。”
玉无忧忙说:“怎么会!兄长肯带我来春和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是想带你见一些人。”玉无瑕沉吟片刻,谆谆教诲道,“你快及冠了,需担起责任来,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老躲在家里。我知道你性子文静,可男儿还是大方些好,你是玉家人,要有玉家的样子。”
一阵谈笑声冒了出来,渐渐走近。是吕相长子领着几位公子找来了。
“惜缺,你怎么躲这来了?真叫我们好找。”看到玉无忧,吕家长子眼中闪过一抹不屑,他望着玉无瑕笑道,“我们要去赏花了,你去不去?”
他们走过来时,玉无忧再次感到了恐慌。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
“好。”玉无瑕看了玉无忧一眼,惊诧于他的脸色如此苍白,“无忧,你还是不舒服吗?”
“没有。”玉无忧下意识回答道,身体却被恐惧牢牢钉在原地。人群里的那双眼睛警惕而凶狠地瞪着他,那是把他推下水的人。玉无忧手脚发冷,冰冷的湖水再次吞没了他。
“你真的没事吗?”玉无瑕犹豫片刻,对吕相长子道,“舍弟似乎身体不适,恐怕我要失陪了。”
“不用。”玉无忧紧忙说,“我没事!大哥,你去赏花吧。”
“要是他真的身体不适,到梧桐殿去歇会不就好了?惜缺你和我们赏完花后再来找他也不迟。”吕相长子不以为然。
玉无瑕问:“你能到梧桐殿吗?”
吕相长子不满道:“惜缺,你弟弟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娃娃了。梧桐殿就在山脚,不消五百步就能走到,你没必要一步步陪他走下去吧?”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玉公子,你就让他自己去吧。”玉无瑕皱了皱眉,望向玉无忧,却见他直愣愣地望着一个方向,神情惊惶。他顺着玉无忧视线望去,却见一人走出来,提议道:“要不我送玉公子的弟弟下山吧。”
说话的正是之前推玉无忧下水的那人!玉无忧登时毛骨悚然,脱口而出:“不要!”
此言一出,场上气氛顿时十分尴尬。有人大声忿忿道:“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磨磨唧唧跟个娘们似的!吕兄,岑兄,干脆咱们去赏花算了,让玉公子去陪他弟弟吧!”
“不,不用。我自己下,下山。”玉无忧往后退了一步,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真蠢哪。他想,怎么能这样失态?他简直让大哥丢尽了脸面!他万万想不到推他下水的竟是岑远道,玉无瑕的挚友,吕公子的妹夫。怎么会是他?可现在的情形由不得他多想了,在极度的羞惭之下,玉无忧慌忙逃走了。
他听到大哥喊了他一声,但没追过来,应当是被拉住了。他好像听到了笑声,他不敢回头。活该啊,怎能当着吕相长子的面那样失礼?周围那么多世家公子都看着呢!他不仅丢了大哥的脸,还丢了玉家的脸。玉无忧一心想着这些,岑远道的事反而被他暂时抛诸脑后了。
吕公子跟大哥是莫逆之交,没准不会在意他的失礼。那其他人呢?大哥的那些朋友呢?万一他们笑话大哥呢?万一大哥从此厌弃自己呢?他本想做好的,为何总是搞砸一切?一张张模糊的脸在玉无忧眼前闪过,恐慌在他心中疯长蔓延,嘲笑声在他耳边切切察察,如影随形。
老鼠就该呆在老鼠洞里
玉无忧越跑越快,像身后有一头猛兽。他脚下摇摇晃晃,眼前天旋地转,终于,他一头摔到了地上。泥土和青草的腥气扎入鼻腔,玉无忧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胸口太闷太胀,像灌满了水,心跳快得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