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已经放弃与他计较冒犯与否的问题:“你老师为了赈灾的银子能发到百姓手里,在肴城提了个没背景畏畏缩缩的无辜小官,以贪污之名就地斩首了。”
沈衍易茫然怔住。
“肴城倒是没人敢贪了,大部分钱都发到了百姓手中,其余地方也学此道,死了几个刚入仕的年轻官员。”
皇上看着神情变幻莫测的沈衍易:“不仅死了却还要背负骂名,你说无辜不无辜?”
沈衍易说不出话来。
“但朕也难辞其咎。”皇上说:“此法是朕默许的。”
“只可惜,你老师有一回杀错了人,杀了张国公的表侄子,张家人告状告到御前,张家是开国功臣,朕不得不给个说法。”
沈衍易虚弱的瘫坐在地:“这便是老师的真正死因?”
“他救了受灾的百姓,但也杀了无辜官员。”皇上问:“不知你觉得他算不算无辜?”
“最该死的是你吧?”沈衍易眼神虚空:“是你默许,也是你治罪,你既不在乎为朝廷做事的无辜官员,也不肯护住解朝廷燃眉之急的朝臣,你不该死么?”
皇上并没有生气,他甚至回过神将桌案上的一摞宣纸整齐的理好,就好像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沈衍易。”皇上说:“今年鄞州旱灾,地里的粮食还没长成就都旱死了。”
沈衍易眼睫微颤。
“如今没有了濮兴怀,知情者也不敢学濮兴怀。”皇上看着他:“我倒是有心杀鸡儆猴,你说官员无辜,但百姓就要饿死,你说朕如何是好?”
沈衍易眼神发直,忽如其来的旧事真相颠覆了他对濮兴怀的信仰。
但更多的是对皇上的恨意。
皇上也不急着说什么,若无其事的低下头继续看沈衍易从前写过的那些文章。
很明显哪些是濮兴怀落狱后所作,哪些是从前无事发生时所写。
“杀我。”
皇上翻页的手一顿,他惊讶的看向沈衍易。
沈衍易从某处收回目光,他看向皇上,眼中蕴着知晓真相后惊惧的泪,让他看起来脆弱不堪,像一株需要精心浇灌,小心保护的花。
老师当时的纠结沈衍易甚至能想象到,似乎看得见濮兴怀坐在孤灯下默然无语,为贪污的同僚不耻,为权势的为所欲痛心,为吃不上饭的百姓着急,为手中飘摇的一条无辜性命犹豫。
最终濮兴怀屈服于无法整治的皇亲国戚的压迫,在一条性命与无数百姓中做出了选择。
濮兴怀教沈衍易为民。
但他的目光很快汇聚成坚定,他又说了一遍:“让我去鄞州赈灾,以贪污罪名杀我。”
皇上的眼中浮现出惊愕,他看着纤弱得沈衍易,又越过他看向沈衍易身后魁梧的禁卫。
他原本以为要面对的是沈衍易对濮兴怀死因的难以接受,他正等着欣赏沈衍易的失魂落魄。
他早就看不惯沈衍易了,奈何慕靖安护的紧。
可沈衍易却说杀他。
沈衍易一改方才的不恭敬,他在地上跪好,规规矩矩的缓缓伏在地上磕头,又说道:“臣自请去鄞州赈灾。”
“你…”皇上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颤抖的厉害。
一旁的相禾也是满眼惊愕,他甚至放下了拂尘。
许久之后皇上开口:“你走吧,朕是一国之君,若是连赈灾都要活祭朝臣,也不必当这个皇帝了。”
沈衍易跪在地上不动。
皇上忽然苦笑了下:“自从濮兴怀死后,朕就已经发誓过,再不用此等蠢法子,当时真是窝囊至极,疲于解决贪污之事,让濮兴怀百般无奈之下选择了此法,是真的错。”
沈衍易并没有为他的认错感动,而是怨恨的直起身看向他:“就是你的错。”
“朕知道了。”皇上声音不自觉的放轻了,他不想再惊扰到这朵意外带着竹骨的小花:“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