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转脸看向四哥,很是担忧地说道:“四哥,所以我说你太心软太厚道!穆腾额也认识岳钟麒,我也问过,他虽有点支吾,可还是说了一点。年羹尧在四川领兵,确实功绩斐然,但我们应该多加注意。山西这次,是被劝住了。可那老刘手里的八十多万两银子,年羹尧提都没提!”
四爷闭上眼睛,陷入了深思,许久才瞿然睁开眼睛,伸出两个指头道:“山西这件事,年羹尧功大于过,其他的,决不可追究,你要切切牢记。年羹尧在山西的政绩和一些情况,四哥来处理。另外,四哥会派人联系穆腾额和李维钧,问问话。”
“东华门到了,落轿!”
随着一声高呼,大轿四角落地。胤祥只说了句“省得了”,便随四哥弯腰出了轿。
天色交更了,阔而远的天际里夜色沉沉细雨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秋夜小雨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潮湿的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皇宫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两位弟弟做得好大事。”太子在毓庆宫前院工字书房召见了老四老十,一见面就哈哈笑道,“我回来后睡不着,想着明天汗阿玛就回来了激动,找你们来说说话儿。”
四爷行礼,欠着身子坐在绣墩上,瞄一眼太子,使劲克制困意。太子穿着玫瑰紫黄缎长袍,上罩黑缎珊瑚套扣背心,腰间系一条湖色丝绸腰带,缀着两个明黄缎的绣龙荷包,青缎帽上顶着一块攒花宝石结子,一条油光水滑的乌黑长辫直拖到腰间,外面的八月十雨夜晦暗月光映照进来,显得他整个人明暗模糊,只看面容眼睛十分精神。
胤祥对太子有气不想说话,四爷唇角上挑扯出来一个笑儿道:“今儿回来,也是想着汗阿玛要回来了心里欢喜,请兄弟们进一杯水酒高兴高兴。不防这件案子出来,……”因将两个府上的东西丢失的情形仔细说了。
“兵法所谓‘静如处子,出如脱兔’,痛快!”太子听罢放声大笑道,“四弟甭遮掩,此事我早已了如指掌。之前我们也细说过这件事的危害。前几日山西巡抚也上奏了情况,说老刘活着。我还特意吩咐下去,雍亲王要揭一件大案,要帮助保密,……果不其然!……立这个功,又是中秋来临的好日子,赏你点什么呢?……顾问行进来!”
“在!”
“明早把雕着百宝西湖十景雕空白玉十张小围屏送雍亲王府!”
“嗻!”
胤祥眨巴着眼,正心下诧异:太子回来毓庆宫变了一个人了?这么豪爽明理重义气?四爷击掌一叹,说道:“难得太子殿下如此体恤!有您这几句话,臣弟就安心了。既如此,一切听太子殿下安排!”
“你已经办得很好了。”太子手抚着茶杯壁,看去面容比在雍亲王府的时候平静了许多,一笑说道:“老八老九来审,孤也放心。孤刚刚路上思考,再加上老十二,怎么样?”
四爷大约猜到,太子要拉拢老十二,毕竟老十二锻炼出来了,还是托合齐的外甥,因道:“太子殿下思虑周详,这件事臣弟都不管了,太子殿下报给汗阿玛就是。”太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甚好,我知道你办这个事情用到不少人手。有功的人你列个名单,孤一并保举。”
四爷心下也是十分愉悦,这样不光明的事情,太子抢着收尾了,该高兴。因见胤祥一脸不高兴,只扫了一眼,摆了摆袍襟问道:“汗阿玛几时到京?”
“明辰时正,出城迎接。”太子舒了一口气,“临去之时,说一个月就回来,这都八月份了。”他神情变得有点阴郁,许久才又道:“汗阿玛每次出京,我自觉我是尽力做事的。只这次,不知怎的就犯躁性,办了几件不出色的事,还得你两个体谅。”
四爷听了兀自沉吟,胤祥在旁说道:“太子殿下,休怪我性子粗鲁。你既说到这里,我也就真提出来了,你那次在毓庆宫和四哥之间,就是有些过分!”
四爷忙摆手道:“老十,你又没在跟前,那日是我先不是,顶得太子殿下下不了台。”
太子站起身来,背着手看了看外头,说道:“雨真的停了……岂止是毓庆宫那次?赈济苏北的事我也驳了老四。还有摊丁入亩,我虽然背后尽力给办了,但当面驳了,……我心烦除了拿你们出气,还能有谁体谅?难道能把老八叫来训一顿?”他脸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你们心里理解我,我很感激。”
这话说得动情,不知哪一句触了心事,太子涨红了脸,眼睛里竟蓄满了泪水,胤祥低下了头,四爷强撑着眼皮要睁开,可那上下眼皮好似牛郎织女闹见面。许久,胤祥因为太子感情外露的动容褪去,脸上青白交错变换不停。
——他已经反应过来,四哥处理了册子那这样重要的事情,太子回宫后就来一个深夜召见是来摘果子的。还要四哥不和他争,由着他和汗阿玛汇报。明明驳斥了四哥那么多差事,逼着四哥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去苏北,还要这样来道德绑架四哥!
心里堵得慌,更恨得慌。胤祥咬着牙,说道:“太子殿下最是知道四哥,四哥如今就挂心江南的摊丁入亩。江南的情况,太子殿下也知道,汗阿玛几次免赋税,都无济于事。因为土地大都在大家富户手里,人家压根就不交税,免税不免税不关心。普通老百姓做佃户,或者守着几亩薄田,反而要交重重税赋!”
“十弟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我这个太子当得窝囊啊!”太子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偌大的北京城,即使是贫民百姓,都有个安乐窝,皇太子的家在何处?金碧辉煌的毓庆宫,不过是个招牌罢了——摊丁入亩的事情我一定要噶礼尽心操办,有多大力量出多大力量。铲除朝中杂秽,排挤八爷党,被人非议,我也不怕。这是为汗阿玛前躯!不管百官怎么想我,我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四爷实在忍不住要打哈欠了。胤祥听着他对汗阿玛的抱怨,对做皇太子的抱怨,装腔作势的抢功劳,身上忽然泛上一股莫名的无力感,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个人的沉默中,四爷一睁眼,正容说道:“太子殿下,臣弟愚笨,其他的不懂。只但凡有于宗庙社稷有利,于国计民生有益的,臣弟都勉力去做。据臣弟的愚见,皇太子和偌大的大清、偌大的北京原为一体,万不可存了私意,反给小人可乘之机。”
“好好!我听你的还不成么?”太子无奈说道,“熊赐履病了在养病还天天念叨,王剡老师也这么说,我知道你们的心。江苏粮库没有按照计划准备粮食,造成大灾。其他地方那?四弟催催户部,把各地方粮库赶着整修好,包括西征路上要用到的,霉烂了我要追究!”
四爷领着十弟相跟退出,直到东华门外才站住脚。呼吸了一下清冽寒冷的雨后空气,胤祥觉得清爽了不少,一边下台阶,说道:“他一伸手……他是君嘛,什么功劳都是他的。难为了他深夜召见这番心思!还要四哥给他筹备西征粮草!就知道汗阿玛要他的人带兵出征?!一个屏风,换走我多少心血!”
浓浓夜色被一场大雨稀薄,空气寒冷也格外新鲜。四爷踏着雨后湿漉漉的鹅卵石宫道,一边走一边说道:“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天气就凉爽了。你呀,气的什么?西征粮草本来就该是户部准备。至于老刘这件事,不久就传遍朝野,谁能心里没谱儿?”
“我知道!”胤祥如梦初醒,佩服地看了一眼四哥,却又脖子一梗地说道:“我明白了!——但我还是不舒坦。四哥坐轿回去吧,我去内务府借匹马,我骑马回去散散心!”
四爷:“……”
真真是年轻气盛。
汗阿玛明天就回来了,辰时正。四爷回府后,邬思道文觉性音等人都睡了,从被窝里唤来高斌和饽饽一番,苏培盛王之鼎等人忙着掌灯下帷,为四爷脱靴脱衣服服侍着洗漱沐浴。脑袋挨着床铺顷刻间,四爷已沉沉入睡,下人们蹑脚儿退出,天已快亮了。
苏培盛最后走,给四爷掖被子,关好窗户,留一盏灯在窗边桌上。四爷抱着被子呼呼大睡,争取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可是老天爷今天好似就是不给他好睡。
饽饽闷头闷脑地从外头回来,知道都累到了极点睡的沉了,心里实在难受得紧,一身风雨推门进来书房,枯坐地守在摇曳不定的孤灯前,听着外头微微的风声,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都在瑟缩。她本是索额图精心培养的密探之一,跟着四爷这么多年,也是见多了生死密事,今晚奉了四爷命令去看顾十爷府上,见到以前相好的姐妹下手要杀掉胤祥,她陷入了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对于是非正义,家国天下是非对错等等,她原本都怀着一种冷漠的仇恨,这无所谓什么朝代。在家破人亡的那一日,她和姐姐两个人被送进春兰楼。可是姐姐为了她虚以为蛇,什么脏活累活儿都抢着做,各种卑微讨好看管教训她们的人,护着她长大,小心翼翼地守着姐妹两个的清白之身,甚至因为在春兰楼不能裹脚而几次痛哭。终于等到十爷去春兰楼,看中了姐姐,可是姐姐因为十爷是侠义之人不忍心做间谍,强行拒绝遭遇毒打。自己不得已站出来跟着十爷回来,哪知道遇到好色的太子横插进来,义气的四福晋出面,要给自己和姐姐赎身。她发现机会,认为四爷是能帮助自己杀了仇人的人,用自己最珍贵的贞洁和他交易,他没有答应,却是实际要索额图一系倒下了,仇人也都死了。她亲眼在刑部大牢里看着仇人的尸体,在宣武门口的菜市口看着一个个仇人的人头掉在地上,尸首两处,跑到爹娘兄弟的坟墓前痛哭一场,从此忠心耿耿地给四爷做事。
望着煌煌闪烁的烛光,饽饽又想到方才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的云彩。也是一枝蜡烛,不过细些,忽悠忽悠的光影里,云彩葱白有福气的手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声气微弱但又十分清晰:
“月娥,我做不到,我下不了手……我娘……去年去世了,叮嘱我找到舅舅,劝说他成家过日子……月娥……舅舅十岁卖身为奴仆,给了我娘好日子,我娘……我……对不起我娘……对不起舅舅……对不起被舅舅迫害的人命……我对不起十爷……对不起桑陌……我一死……就好了……月娥……你好好的活着,当日的姐妹们,还活着的,不多了……”
……烛花一爆,饽饽又仿佛见到云彩那张清秀的团脸。云彩的选择再简单不过:不报仇,对不起母亲和舅舅老刘。报仇,对不起十爷和未婚夫茶房点心厨子桑陌。她们这样的命运,能从根本上脱离过去吗?云彩绝望了,她母亲去世了,要她所有的苦衷都无处诉说了,所有的选择都没有了。舅舅进了大牢,是四爷和十爷亲手送进去的。她怎么能背负这样的良心债自己嫁人过好日子那?更何况,还有老刘外头的心腹们联系她:事情做完,你立即逃出十阿哥府,外头昼夜都安置着接应你的人……
“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