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晖说,为了巩固海防,防备西洋?”
“是,不光是。”四爷不奇怪康熙去问弘晖,很诚实地回答:“儿子想着,带九弟、十弟、十三弟去南海,儿子女儿们侄子侄女们想去的都去,去做一点儿事情。”
这倒是老四一贯的做派了。康熙在心里赞赏地点点头,却是脸色更黑了,沉声问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四爷小犹豫,瞄着康熙,张口语言,却不敢说的样子:“……”
康熙抬手给他脑门一巴掌:“快说。”
四爷:“……儿子说了,您别生气?”
“你不说,朕现在就生气。”
“说说。”四爷讨饶地笑,“是儿子的一点小想头。本来儿子只是担心,孩子们在目前的环境下长大,会有心理阴影,觉得作为皇家子弟就是争斗不休,儿子才想要带他们出去做点儿事情。可前些天,十妹妹和儿子说,是不是老牌家族都要没落了,皇额涅不想着要佟佳家的儿郎们建功立业,却想着要迎娶公主延续荣耀,很是大问题。十妹妹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她学兵法好,连大哥都自愧不如。她说傅尔丹也没有祖上能耐,儿子信。儿子便是又想着,目前大清陆地上的战事基本完成,即使还有准格尔和青海不平,打起来有困难,但以大清目前的国力,不是大困难。反而是海洋,这是我们最生疏的一块。南海岛屿和大陆隔着海洋,本来就不好收复,却对未来至关重要,更要下功夫。而八旗子弟本来是渔猎之人,渐渐的变成游牧之人,害怕海洋江河,这很不应该。”
顿了顿,四爷直视康熙的目光,平静道:“八旗子弟,要继承先祖开拓基业的勇敢。勇敢,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质。对比善良、正直,勤劳简朴等等,更珍贵。”
康熙心头一震。
瞧着儿子清亮的眼眸里似乎是痛惜、不忍、很铁不成钢等等情绪,嘴唇动动,慢慢的,溢出来一抹笑儿,越来越大。
太子当年为什么拒绝老四的提议,拒绝割舍索额图?因为他人在锦绣堆里,他面对离开索额图之后会有的形势,他懦弱了,他胆怯了。
为人君着,必须要勇敢,勇敢地做决定,勇敢地执行决定。不管是锦绣堆里,还是烂泥地里,都要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必须这样,心志薄弱的普通人们、想要有所成就的人杰们,才会追随着赴汤蹈火。
“朕答应你重新考虑胤祥的事情。但他不能跟着你去南海。”
“!!!”
四爷震惊地瞪圆了眼睛:“汗阿玛!”
“这是朕最底的底线。你要不答应,朕立即收回来。”康熙一副后悔的架势。
“别别别。”四爷赶紧抱住老父亲的胳膊摇着,热情表白:“汗阿玛,儿子是惊喜过度,儿子怎么可能不答应?汗阿玛还要为了教导胤祥操心劳神,儿子对汗阿玛既是愧疚,也是感激不尽。”
“亏得你小子心里还有点理智。”康熙很是嫌弃的模样,眼里却又一抹哀伤。“你身体的情况,叶桂都和朕说了。”
“汗阿玛别担心。儿子这次因祸得福那。”四爷很是乐观。
康熙很不放心,合上手里的书本,仔细地看着老四的面堂,伸手试试他的额头,还有一点点烧,更是心疼得慌。再思及儿子要去南海,一颗心越发揪着不安。
“……这段时间,好生休养身体。等你好了,再出发去南海。”康熙克制自己的情绪,戴上了帽子,一副皇帝的模样不怒之威。“新编写的《明史》看了吗?”
四爷忙拿出来正经模样回话:“回汗阿玛,儿子看了。”
“说说,嘉靖皇帝,为什么宛若困兽一般,明明有能力做明朝的中兴之主,却变成明朝灭亡,加剧党争的罪人之一?”康熙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儿子,默默的,深黑眼瞳中一丝情绪也无。
四爷端身正坐,认真回答:“汗阿玛,儿子愚见,嘉靖皇帝有能力,但他心性不足。从他进京,和文臣们的大礼议争斗可以看出,他成功了,也失败了。被他打杀的大臣们,有忠心为国为民的。而他启用的改革派,也因为害怕他打杀人的狠厉,不敢大刀阔斧地办事。”
康熙满意了,面色却是越发严厉。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帝王威严勃发,试图逼问出来儿子的真心话。
四爷抬头揉揉眼睛,似乎是为难地说道:“至于党争,儿子有点想法,说的不好,汗阿玛指正。嘉靖手底下最出名的两派,老百姓俗称的奸臣和清流,严嵩和徐阶。清流说是为国为民,可是清流之首的徐阶,其家产是严嵩的十五倍之多。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学生要改革,因为身在其中,不得不和文臣们同流合污。”
康熙越发满意了,但脸上完全不见父子温情,乌沉沉的目光幽深莫测,冷冰冰的看不出来一点情绪。
康熙盯着儿子的眼睛,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康熙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他进京后,他就是皇帝。他虽然斗赢了,可他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他是皇帝,本不应该下场和文臣争斗。当然,朕也知道前朝的大环境,人人都困在一个‘文’字里,当皇帝的,也不能免俗。但是!”
“要做出一番别人做不了的功业,必须跳出来人群的圈子!做一个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老迈的声音慷锵有力地说着为帝五十年的最大经验,一声声砸在四爷的心口上,要他耳膜都震动,灵魂也震动。四爷抿唇看着老父亲。恍惚间是太和大殿的龙椅,很是宽大,坐三个人也轻松的宽大,坐了他一个,他伸手想摸摸椅子扶手,都摸不到。孤家寡人啊!
老父亲逼着胤祥离开他的身边,要锻炼的不光是胤祥,更是他。
四爷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没有眼泪,一低头,抱住了老父亲的胳膊,脑袋窝在他的怀里,好似小时候一样地蹭蹭,好似一个即将离家长大的小动物幼崽,万分不舍离开父母的怀抱。
康熙因为儿子依赖的小模样,面上动容,胳膊轻轻地搂着伤心的孩子,借着儿子看不见的时候,使劲地眨眨眼,眨去眼里的泪意。
良久,良久,康熙长叹一声,宛若冬天里雪花融化的无声无息:“胤禛啊,……面对内忧外患,嘉靖需要的是海瑞那样的耿直之臣,戚继光那样能打的将士。可是,他本身心性不足,他无法接受这样心性刚硬的臣工在身边日夜监督,管控他的私心。而他玩弄权术,加剧党争的做派,也要这样的大臣无法发自内心地认可他,不断远离他。”
“最终,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严嵩和徐阶这样有能力没有良心跟着玩弄权术的人。因为天下万物,阴阳相生,一环扣着一环。有能力的大臣都对人间有足够的认知,耿直的大臣都有高尚的良知。而忠心的大臣是认同帝王的处世观点,崇拜帝王的为人。一个人有能力,有良心有忠心,能管得住自己不贪污,就想要跟着同样能管得住自己私心的帝王。而嘉靖做不到。嘉靖做不到,嘉靖的身边围绕的越来越多是油猾听话,一心为了私欲的人,这样的人形成一派又一派不断膨胀,打压耿直大臣,进而影响嘉靖不断下滑,不得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康熙慈爱地摸着儿子的后背,给他理一理因为睡觉乱掉的发辫,一颗心沉甸甸的,沉的他感觉,自己老去的身躯要承受不住这般重量。他的小么儿,他最疼的儿子,他本来以为,将来可以要这个儿子做一个富家翁、清闲王爷,一生富贵无忧,却是要最对不起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