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关上窗户,端一杯漱口茶:“四爷,是被子太厚了,还是这屋里热么?”
“可能是被子太厚了。”四爷喝了一口,在床上盘坐坐直了身子,红微微的灯影下看不清他的脸色,“到底是开春天了,开始热了。”苏培盛笑道:“春天里天气忽冷忽热的,不敢换薄被子,所以奴才还是喜欢冬天那。冬天里树木的叶片早已落尽,枝干也就变得清晰可见。”
四爷笑了笑,说道:“你果真长进了,这一层连我的老师顾八代先生、张谦宜先生,当年都还没想到呢!你跪下,听我说!”
苏培盛没想到四爷会有吩咐,忙跪了下去,说道:“请四爷训示。”
“昨儿夜里你们说的事情,爷不信,但是不得不防备。”四爷目中灼然生光,“你跟着爷这么多年,从宫里头到这府里,什么事情都心里雪亮。”
苏培盛重重地叩了一下头。
“你还记得,当年宫里的趣事儿吗?你跟着爷在无逸斋读书识字?”四爷叹道,“如今,我们兄弟们都长大了,你也这般岁数了。行差踏错一步,我们主仆二人就有可能被圈禁。所以我身边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场!”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都诉给了苏培盛,苏培盛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日常迷糊,心里清明,这个长处人所难有。”四爷呷着茶道,“你要替我盯紧高斌!”
“嗻!”
“不但他,府里所有人你都得盯着!”四爷慢吞吞道,“连文觉,性音、邬先生在内!”
“嗻!”
“写信给李卫,把年羹尧盯死!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甚或和谁一处吃酒看戏,天一封信,用传驿送府,你来拆阅!”
苏培盛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个寒颤,忙叩头道:“嗻!奴才明白!”
“办好了,你功德无量。”四爷形状完美的薄唇微微勾起,闪过一丝冷酷的微笑,“跟着爷得道升天——去吧!”
“嗻!”
这一夜,四爷还是好睡。天蒙蒙亮,孩子们收拾妥当都来书房找他,他穿着打拳的衣服开心地领着孩子们读书练拳脚,管家金常明在后院偏僻的地方收拾出一座小院,安排了灵答应。派了四个丫头服侍,门上又安排老疙瘩看守,一切起居、饮食、置买、传话等等事情,全由老疙瘩直接找管家。家人、仆妇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小院。灵答应终于又有了一个安全保险的藏身之地了,如果她安生,也算是安度余生了。
四爷好睡,还有人一夜没法入睡呢。谁呀,老疙瘩和太医贺孟頫呗。
老疙瘩是拗不过四爷,被逼着来雍亲王府住着,一夜里琢磨怎么出去,怎么联系二爷。
贺孟頫是因为弘皙的逼迫,帮忙传递消息,却在出宫门时被四爷查了出来。他确实是吓得心胆俱裂。心想这下完了,碰上这位铁面无私的王爷,还能有命呀?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四爷竟然是那样的仁慈、宽厚、体恤下情。千两银子,买回了一条小命!有了这么刺激的经历,他贺孟頫能睡着觉吗?他知道,皇上老人家有起早的习惯。去晚了,大臣们陆续请见,他这个太医院的六品供奉,今天就别想见到皇上了。他必须早早到。所以他一晚睡不着干脆不睡了,爬起来换了衣服,城门一开,摸黑打马直奔宫里,要赶早见驾。还算不错,给了红包门上小太监通报进去之后,内阁学士高其倬也来请见皇上,看见了他颇为惊讶:“哟,贺太医呀,你有什么事要见皇上?”
贺孟頫连忙答话:“回高大人,下官有十万火急的事。不是事关重大,我怎敢惊动皇上呢?”
高其倬点了点头,小太监宣皇上召见贺太医,贺太医跟着小太监走着长长的大理石甬道,直通大清政治中枢乾清宫的华丽至尊甬道,肚子里反复琢磨见到了皇上,皇上一定是关心弘皙阿哥病情的,他该怎么回话。当然,四爷查出来纸条的事情不能说——把这事一说,不但自己这趟进宫成了假的,四爷他们也不得安宁。
今早上,康熙的心情特别好,因为曹寅派人给皇上送来了一份快信,说他身体好多了,今年回京给皇上庆贺生日。贺太医一进殿门,就听到康熙兴奋地说:
“贺太医,你来得正好,快说说,弘皙的病情怎么样?”
贺太医只顾想事情被门槛拌了一脚,跟斗踉跄地进来,闷头叩头行礼:“奴才给皇上请安。回皇上问话,二爷是受寒发热,用了药发散开来,七天全好。”
兴奋异常的康熙开怀畅笑:“好!曹寅的身体好转,阿灵阿的身体情况到了关外也好多了。朕很高兴啊。”
贺太医侍候皇上已经十几年了,因为他是太医,他每次见到康熙,康熙不是询问皇子皇女的病情一脸担忧,就是被子女们气得手足颤抖发病。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见皇上这样高兴,简直成了个大孩子。贺太医不由得满心喜悦地说:“主子说得好。阿灵阿大人的身体真的好转了?”
康熙高兴地说:“好转了。太医都说他的身体要撑不住了,幸亏现在医术进步大有了方法,送他去冰天雪地的边境之地,他就好转了,能用饭了走路了,来信显摆说,还能处理事务了。你们的六公主来信也是夸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到了喀尔喀也是能干。昨儿李煦也来信说,一年两熟的稻米今年继续在江南耕种,基本上整个江南都种开了,老百姓家家丰收,都夸朕英明那。”
康熙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说着。魏珠等太监们听着开心,贺太医也听得十分激动,十分动情:“主子,曹寅、阿灵阿、李煦等大臣们忠心事主,不愧是主子一手调理出来的人。奴才们当以这些大臣为楷模,也像他们那样忠心办差。”
康熙更高兴了:“好好好,说得好。阿尔灵阿,你进来,过几天你到南京走一趟,向李煦传朕的旨意。就说朕收到他的信件,高兴得一宿没睡。你还要告诉他,叫他注意身子,多活几年。他的心事朕知道,不就是欠了国库几十万两银子嘛,怕雍亲王查账吗?就说朕特批的,进口铜、出口茶叶丝绸等等海上大船,都给他和曹寅一份子,一直到还上账为止。唉,朕也怕朕的雍亲王呀。可是朕身边的老人儿不多了。朕活着,他还不清欠债雍亲王还能忍,一旦朕百年了,他和曹寅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其他的人家朕管不了了,曹家和李家,朕到底不忍心。”
阿尔灵阿刚进来打千儿行礼,听到这么一番话,虽然他也高兴父亲阿灵阿的病好转了,可见皇上越说越伤心,连忙劝解:“主子爷说哪儿的话呀。别说主子龙体康健,就是真有那一天,四爷也不会……”
康熙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好了,不说这个,一说朕就心里难过。你下去吧,朕和贺太医说会儿话。”
新任领侍卫内大臣·阿尔灵阿小心翼翼地说:“主子,奴才有句话,主子的心意是好的,可是曹寅和李煦,真不是做生意的人。再好的生意,他们也赚不来银子。”
康熙愣了一会儿,一拍脑门,无奈地说:“朕倒是忘记了。曹寅啊真真是,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偏偏什么好生意到他手里,都能赔个精光!”
“皇上,要不臣给帮着直接将生意安排了?如今海上贸易发达,稍稍出海两趟,就齐活了。”阿尔灵阿说着又凑到跟前,把容若的长子富尔敦利用权利走海洋贸易的事情,简略地禀明了康熙。
康熙一听,立时就气得涨红了脸,冷笑着说:“好哇,富尔敦好样的!想当年,容若何等英雄?容若走海洋贸易,那在当时是别人都不敢走,他拿本钱撒海洋里,为了大清开辟海路!爹英雄儿子狗熊,曹寅,曹寅都没有儿子,要过继侄子曹頫。”说到后面,康熙又伤感起来了。
要说也奇怪,康熙对容若和曹寅好,对他们的后人,那是两极分化。康熙看不上容若的儿子们,宠着容若的闺女们。曹宣是康熙乳母的亲儿子,曹寅是康熙奶公先头夫人生的儿子,可康熙偏偏亲近曹寅,宁可连带宠着曹寅的闺女们,也不宠着曹宣的儿子们。
阿尔灵阿心说,皇上您老人家这是怎么样的偏心眼啊?四爷宠公主们宠女儿侄女儿,估计就是遗传您老人家。当然,他脸上是和康熙一样的义愤填膺——容若和曹寅的儿子们侄子们都不争气,有愧于父亲名声,有愧于康熙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