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郑辰瑞被召回京,来自汉中小朝廷的邸报却发到了大弘地盘的各地各府。这些邸报的大体意思是说,郑景儒本来就是谋逆篡位得来的皇帝,如今他的大儿子郑辰瑞率二十四万大军想来夺取楚地,天命真龙先弘文帝的太子郑辰理率军十万大军,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便歼敌九万余,降十一万。郑景儒的气数已尽,支撑不了多久了,太子郑辰理如今已拿下大弘的半壁江山,两年内必能光复大弘,砍了郑景儒这个逆臣贼子的脑袋,替先弘文帝报仇。还叫各地官兵不要再做郑景儒的走狗,小心太子秋后算账。最后,邸报中还特意写明向太子献城者封侯。
当然,这些邸报也并不是正大光明地由官驿发到各州各府司的,其实这只是上面印着“邸报”二字的一封简短的讨贼檄文,汉中小朝廷将这些邸报印好后安排专人秘密发散到各地,只要往人多的市集上、茶馆旁一撒,自有好奇的百姓们纷纷过来捡,不识字的到处打听这上面都是写了些什么,识字的便会念出来给众人听。
各地府司衙门得知后,一边上报朝廷,一边着人四下搜捕散发邸报的反贼。可这些发邸报的人是有策略的,只是到人多处散完就跑,市集上人多,人人争相传看,也看不出作案的是哪个,而且一处只散一次,散完一处他们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所以各府司费了不少人力,却一个反贼也没逮住。人没逮住,便只好下令将那些“邸报”追缴起来销毁,若私藏者则以反贼论处。虽然这些邸报都多被收缴起来了,但悠悠百姓之口如何能封得起来,那邸报不过就一张纸,上面的字数顶多也就一百多个,又全是大白话,所以百姓们一看就懂,一听就记住了。且这几年连年战事,朝廷苛捐杂税极重,百姓们本来就是怨言载道,这下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众议纷纭,民意沸腾。
弘昌帝怎么会坐视不理,命翰林院侍读学士齐文方也写了一封檄文,以邸报方式传至全境。齐文方是天和四年的状元郎,入选翰林院后一直没有挪地方,虽然人生性木讷沉默寡言,但文章写得那一个超凡脱俗哟,令人叹为观止。第二日,那封檄文便呈了上来,大体意思是,承袭帝业,德者居上。弘昌帝乃弘文帝长子,文韬武略,至圣至明,本应承袭帝位,但弘昌帝心系楚地水旱灾害频发,自请就藩于楚地,在楚地治理二十余年,可谓民富兵强,野无遗贤。时逢太子郑辰理为先弘文帝下毒想要弑君夺位,先弘文帝弥留之际宣弘昌帝进京,亲自禅让皇位于长兄。如今反贼郑辰理造反叛乱,百姓们不要被贼子欺骗云云。
弘昌帝一口气读完那洋洋洒洒字逾千数的文章后大赞:“好文章,气贯长虹,字字珠玉!”几位阁臣也硬着头皮连声称其文采斐然,鲜有其比。
可戚首辅却持不同意见,他捻着稀疏的白胡子道:“此檄文好则好矣,可一旦张贴到市井村巷,百姓之中有几个能读得通看得懂的?还是用些乡野村夫也能听得懂的言辞方好。”
对戚南星的话弘昌帝也是认可的,可他觉得反贼郑辰理那边的檄文写得忒没水准,粗拉拉几句大白话,是他那边没有几个读书人吧,一群乌合之众是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来。于是他便令齐文方在此基础上作些改进,将檄文字数减半,删去一些华丽词藻,再减去一些繁冗的句子,要务使半数百姓能够听懂。
齐文方是个行动派,他很认真地针对弘昌帝的要求改了,拿回府里叫人一个个读给家里的亲眷和下人们听,最后再问问他们有没有听懂,得出的结果是半数以上都能听懂。得到这个结论后,齐文方便将此檄文交给通政司,再由各承宣布政使司宣达到各府、州、县。
可齐文方没考虑到的一点是,他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是秀才,父亲是举人,妻子母族也是世宦之家,儿子孙子更是饱读诗书,不说几个管事、账房都是读过私塾的人,就连丫鬟们都识得几个字,齐家上下上百人的认知水平那是远远高于市井百姓的。因此,这篇檄文虽然张贴了出去,但各地百姓却是反应平平,如同一块石头扔进河水中,只激起几圈波纹,并没有翻出什么水花。
冬日是农闲的季节,有六支戏班子分别在不同府司沿着各县一路唱戏一路北上,他们在一个县只演四场,不收包银,不收戏份钱,只要管住管饭就成。这些戏班子会唱的剧目不少,除了《梅龙镇》《望江亭》这样热闹的曲目外,每场开头必要唱新编的大戏《伸冤记》。往年腊月,各地乡里都要找一个大场院,搭上台子请戏班子来唱上一天大戏,晚上再摆一场酒席宴请县里的父母官大老爷们。请戏班子自然要花不少包银的,往年都是乡亲们各家摊钱,这也是里长们巴结上官又借机敛财的好机会。今年高桥乡的里长听说有这样的好事,提前三日去了邻县请那个叫兴福班的戏班子来自己乡里唱戏,到时候乡亲们份子钱照交,自己则可以多劳一笔了。
唱戏都是在接近午时太阳正暖的时分,周围十里八乡算得上是万人空巷了,百姓们吃罢了早饭扶老携幼搬着板凳早早赶到临时搭好戏台子的场院里,都想占一个离戏台子近的地方。当然,台下最好的地方是县老爷和里长坐的地方。
《伸冤记》这部戏是新戏,里长一听这名字就觉得不喜庆不吉祥,要求换戏。但班主说了,他们之所以不收包银便是因为要唱这出新编的大戏,如果高桥乡不想看这出戏,那他们便到下河乡去唱,下河乡可是来请了几次了。下河乡和高桥乡是邻乡,凡事都要比较一番高下,去年正月下河乡的龙灯赛过了高桥乡,今年腊月的大戏哪能叫下河乡抢了去,里长一听只得满口答应。
《伸冤记》也不长了一个时辰便能演完,讲得是一个商人家有两个儿子,长子是庶子,次子是嫡子,商人去世前给儿子分了家,店铺分给了嫡子,庶子分了一千两银子。庶子心中不服,趁着过年到弟弟家中喝年酒的时候,偷偷将毒药下到了饭菜中,自己只喝酒没吃菜,将弟弟、弟媳全毒死了。只有侄子因外出办事回来晚了,发现伯父将父母毒死后赶紧逃了出来。庶子霸占了弟弟的家业后,又生出一条毒计报官污蔑侄子毒死了亲生父母。侄子隐姓埋名在父亲的好友家中躲藏多年,直至进京赶考考取头名状元回来后,揭露了伯父的恶行,最终坏人伏诛,大仇得报。
不过这部戏唱词写得很是讲究,唱段也是一板一眼韵味十足,演庶子的那个丑角非常出色,将角色演得极是阴险狡诈贪婪自私。而演侄子的小生,人生得魁梧扮相也好,嗓门高亢唱功极佳,唱段也配得婉转哀怨情真意切,每每演至他身着状元服如诉如凄地大段唱腔控诉伯父毒害自己父母的罪行时,台下的女人们纷纷抹起了眼泪,男人则是此起彼伏地拊掌叫好。
戏要一直唱到晚上掌灯时分才散,乡里摆出最拿得出手的酒菜招招待县老爷和众位优伶、乐师们,那些看戏的百姓哪里肯散去,还围着戏班子住的地方转悠,如果能见到哪个角儿出门解个手啥的,还地乐颠颠地跟着如同见了宝一般。当然,百姓们有的是时间,听说明日一早邻县的牛头乡要雇几辆马车来接兴福班的一众戏子,很快便传得人人皆知,个个都要明日早起赶到牛头乡再看上一场。
其余的五家戏班子也是这样在其他府司一县一县地唱过来,一个冬季以来唱遍了浙、皖、豫、晋、翼、鲁等地。那部《伸冤记》也红透了大江南北,百姓们男女老少都以能哼几句唱段为乐,没唱过《伸冤记》的戏楼茶馆也赶紧学来唱上一唱,要不然客人听说这里连《伸冤记》都没有扭头就走,这买卖还做不做了?
一部戏的从开始唱起来到家喻户晓不过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本来并不引起官府的过分注意,但是转机出现在了小年之后。
从腊月二十三起,百姓们家家户户都要赶集串场,无他,就是购置些白面酒肉、衣料衫帽、鞭炮烟花啥的,一家人好和和美美过个年。就在这个时候,汉中小朝廷又一拨“邸报”又出现在大伙的眼前了,有了前车之鉴,百姓们是不敢带着回家看了,可贴在墙面上的邸报那么多,趁着没人管的时候看一看、念一念也是可以的。这不看不知道,百姓们都知道了这个惊天大秘密。
街道拐角处几个人凑在一些聊天,其中一个说:“看到那边墙上贴的告示了吗?原来现在的皇帝毒死了他亲弟弟弘文帝,害死了他的皇后妃嫔、还有几个儿子,又夺了他的江山。这不,人家太子回来报仇了。”
“是啊,是啊,这不就是和《伸冤记》一模一样的吗?听说太子可厉害呢,单枪匹马闯出京城,几年下来占了好大地界,这不领着五十万大军就要杀回来了!”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其中一个轻声哼唱了一句《伸冤记》里的唱词,然后愤恨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啊,做了这样天理不容的亏心事,就算躺的是龙床又怎么睡得着?”
“小声点,看那边官差又出来撕告示了。昨日我家隔壁王大叔在街上看告示走得慢了点,被两个官差骂一了顿,还抽了一个大嘴巴,掉了两颗大牙。这些官差一个个狗仗人势,没本事把贴告示的人抓住,只有本事欺负咱们小老百姓!”
“是啊,这些年天天打仗税赋太重了,这两年又加了剿饷和边饷,我们一家人除了两个小孙子整日不歇地劳作,一年到头还是剩不下几个大子儿。”他托起陶盆里的豆腐,长叹了一声,“两个孙子天天盼着过年吃饺子,想去买斤肉,可这一天一个价,买了肉就买不了面了,只能包顿豆腐馅饺子过年了。还想放炮仗?算了,到刘地主家门口听听得了。”
“听我在县里当差的外甥说,年后征兵,还要加收练饷。我家是军户,老大、老二死在战场上了,前年小儿子又被拉了去,现下也没了音讯。我大孙子才十三,实在不行,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拉去送死吧。”
“他娘的,活不下去了!上回告示说‘献城者封侯’,逼急了老子也拉一帮兄弟造反,早晚封个侯爷当当。”
“老五,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官差们往这边走了,我得回去了。”
很快,这一帮人提着自个儿的东西各自散去。集市上仍是人来人往,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凑一处交谈,只有那五六个官差吆喝着:“看什么看,反贼写的东西怎么能看?小心拿你去坐牢!”一边动手将墙上贴着的“邸报”撕下来,准备带回去交差。